第六章 赌一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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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下午两点左右,茶馆里的客人没剩几个,小茶壶终于鼓起勇气,去找邓掌柜请假并预支薪水。

    令小茶壶感激的是,外表严厉、心地善良的邓掌柜不但答应他请半天假,还提前支给他一个半月的薪水,扣去他几次预支的钱,最后落到小茶壶手里还有五块五角。

    邓掌柜给完钱,苦口婆心地告诉小茶壶:“我和你姐商量过了,从今晚起你就搬过来住,每个月的工钱不少你的,另给你每月五百文守夜钱。最要紧的是你要长记性,以后你要讨婆娘的,再不能乱花钱了,好好做人,好好孝敬你姐。”

    怀揣一把银毫的小茶壶,很想立刻去找易姐,看到蹲在门外已经老半天的麻杆,小茶壶只好作罢。

    两人很快赶往闹市区,胡乱填饱肚子,随即拐进水粉街,挑了又挑,讨价还价老半天,总算买回个半新旧的雕花首饰盒,走出店铺,麻杆捧在手里,心疼不已,区区一个巴掌大的小木盒,花掉了小茶壶四角银毫,顶得上六七十碗香喷喷的红油素面了。

    两人一路向北,转进华兴街,穿过纯阳观,路过几家卖旧衣服的店铺小茶壶都没停步,反而是在纯阳观北街口的剃头铺子前停下。

    小茶壶拉着疑惑的麻杆入内,强行把麻杆按在张椅子上,自己一屁股坐在边上的椅子上大声嚷嚷,样子很像有钱没处花的大爷:“剃头!热毛巾要抹香胰子,完了梳头要用上等桂花油,要是让我兄弟俩满意了,我给你们双倍工钱。”

    两个剃头师傅立刻扔下纸牌,大声回应,殷勤问候几句,立即开始卖力讨好,娴熟而又体贴地给两位小爷剃掉脑门儿上的短发,再用香喷喷的热毛巾给两位小爷捂脸,完了用篦子、牛角梳理顺长发,连抹三遍桂花油,梳了又梳,才开始麻利地打辫子。

    修整完毕,小茶壶凑近前方墙上巴掌大的镜子,很是端详一番自己的尊荣,满意地掏出三十文铜板扔到架子上,转向脑袋油光铮亮、面目一新的麻杆:“哇!老二你原来长得蛮俊的,比戏台上的武生还有潜质!”

    麻杆难为情地猛搓脖子:“小哥,你搞啥子名堂嘛?不办正事剃什么头啊?街边五文钱就能剃个头,来这花几倍冤枉钱,干嘛啊?”

    小茶壶一把将麻杆拉出铺子,向西边的布后街走去,边走便低声解释:“你以为我想花钱啊?可要是像叫花子一样,洋人的店铺能让你我进去?你又不是不知道,大多数人都是他娘的势利眼,只看衣衫不看人,为了能顺顺利利地卖出玉佩,而且要尽量卖个好价钱,我们就得把自己装成大爷,否则谁看得起你?谁相信我们的玉佩是祖上一代代传下来的古董?”

    “这倒也是,刚才在水粉街‘盛隆升’首饰店里,没少受伙计的白眼,我们只是在卖手镯玉器的柜台站一会儿,就被那几个势利眼伙计轰出来……可是,小哥,你我都不知道这块玉佩究竟值不值钱啊!”

    麻杆很快醒悟过来,残酷的生存环境和十几年的底层挣扎,让他不知不觉中养成了勤于行敏于思的好习惯,所以一下就能举一反三地分析起来。

    玉佩值不值钱、是不是值钱的珍品,小茶壶心里根本没底,只能苦笑着回答:“我也不知道,只能去碰运气了,刚才我们在‘盛隆升’和旁边几家古董店都看过,没见有这式样的玉佩,而且我感觉这块玉佩看起来很舒服,应该能卖五个大洋以上。”

    “能换回三个大洋我就烧高香了。”麻杆显然没小茶壶这么有信心。

    两人来到布后街专卖中高档二手衣衫鞋帽的店铺,进门没见几个客人,店伙计皱着眉头打量小茶壶两人,好一会儿才懒洋洋询问买什么。

    小茶壶也不答话,沿着木质柜台慢慢走上一圈,最后掏出一把一角、五角的银毫玩弄起来,回到中间,指着柜台里面靠墙挂着的两件长袍:“那两件暗花长袍多少钱?”

    店伙计马上来了精神,挤出满脸笑容,小心回答:“大哥你有眼光啊!这两件厚袍子是本店最好的,你看那式样,那做工,还有那一排包铜鸳鸯扣,都是大户人家才有的,虽然旧了点儿,但颜色还很光鲜,足有八成新啊!特别是左边这件藏青色的……”

    “大哥,你打住!就说多少钱得了,你也看到我们两个这一副寒酸样,你就是把那两件旧袍子夸得像龙袍一样,也要想想我们是不是买得起啊!”麻杆大声打断伙计的卖弄,一句话就说得伙计笑容凝结,郁闷不已。

    店伙计只好说出价格:“藏青色的一块三,边上那件靛蓝色的一块二,不讲价!”

    小茶壶嘿嘿一笑,指向左前方的鞋架子:“加上两双半新旧的厚底布鞋,我也不和你讨价还价了。”

    店伙计额头上顿时满是皱纹,不作考虑随口拒绝。谁知小茶壶二话不说,拉上麻杆就走,店伙计愣了片刻连忙追上去,好说歹说留下两人,转身跑进去请示老板娘,很快出来做出一副被割肉的惨样,取下两件长袍递给小茶壶,看看小茶壶两人穿着破鞋的脚板,再到鞋架那儿取来两双差不多最次的厚底布鞋。

    小茶壶本就衣衫单薄,索性直接把藏青色暗花长袍穿上,扣好衣领、右襟和腰际的七颗包铜鸳鸯扣,伸开双手,迈着方步抖起来,非常满意地转向麻杆,看到麻杆拿着长袍没有穿,龇牙咧嘴的显得无比心疼,忍不住大声骂几句,麻杆这才急忙穿上。

    一刻钟后,趾高气扬的小茶壶和愁眉苦脸的麻杆走出店铺,行至隆兴街口停下,重新检查一番首饰盒里温润古朴的玉佩,再整理好衣襟和下摆低声商议一番,这才走向英国领事馆对面的钟表首饰行。

    小茶壶昂着脑袋,信步而行,一眼望去十足一副富家公子相,相比之下,心中慌张、东张西望的麻杆气质就差多了,站在钟表行门口的两个本地汉子看到身光颈靓、满身香气的小茶壶两人进来,微微一愣,随即非常礼貌地点头问候,小茶壶只是矜持地哼哼两声算是回礼,就大摇大摆地迈步进门。

    洋人的商行果然不同凡响,正面的墙上悬挂一块硕大的木质彩绘浮雕,图案是精美的西式楼宇,下方是一排英文字母,只记得几百个英语单词的小茶壶细细琢磨一下,除了“英国伦敦”、“公司”看明白之外,其他只能靠猜,倒也让他拼出“罗德里格斯”这个公司名字。

    听到小茶壶读出“罗德里格斯公司”的英文读音,正在左边半开放式会客厅喝下午茶的两个洋人停止交谈,望向背着双手、拖着长辫观赏钟表的小茶壶,看到小茶壶两人站在陈列金银工艺品的玻璃柜台前不走了,两个洋人中年纪大的中年人微微一笑,歉意地向同伴点点头,站起来扣好西装扣子,走向小茶壶。

    “你好!我亲爱的朋友,欢迎你的光临,不知道我有什么可以为你效劳的?”中年洋人客气地微微欠身致礼,红润的脸上全是和蔼的笑容。

    小茶壶上前半步,含笑作揖:“先生,你的中国话说得太好了,你一定是个中国通。”

    洋人哈哈一笑,两撇上翘的漂亮胡子一颤一颤的:“谢谢你的夸奖,正如你说的,我来中国六年了,先是在上海,后来到天津,最后来到成都这个古老而又美丽的城市......对了,请允许我自我介绍,我来自英国伦敦,名叫罗伯特.艾伦.罗德里格斯,我的中文名字叫罗柏亭,是这家商行的主人。”

    小茶壶愣了一下,再次拱手致礼:“罗柏亭……好名字啊!我姓萧,萧邦的萧,哈哈!住在城西满城将军府后的莲花胡同,今天能认识你很高兴,我们成都远离大海,你不远万里而来,太了不起了。”

    “哈哈!你很有趣,我的朋友,根据我的观察,你是个少有的能说我们大英帝国语言的开明绅士,这在远离海洋位于内陆深处的古老地方可不多见,我很愿意结识你这样的朋友,如果你介意的话,我请你喝杯咖啡,怎么样?”罗柏亭心情大好。

    “谢谢!咖啡就免了,我今天来,只是……只是……”小茶壶做出一副难为情的样子。

    罗柏亭何等精明,见状爽朗地笑道:“亲爱的朋友,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吗?”

    小茶壶很是犹豫一番,四处看了看,低声解释:“先生,是这样,我……我的家族来自北方关外,属正蓝旗,来到成都三代人了,因为……因为家境变故,到了我这一代没能继承爵位,所以……我想回北京,找我的族人帮忙,可是我又没有……你知道的,所以,我想把我的祖辈传下来的一件工艺品卖掉,呃……是块玉佩,不知道你这里……”

    罗柏亭眼睛一亮,随即面色如常,微笑着说:“我的朋友,你不需要感到难过,只是我想知道,你怎么会到我这里来?成都不是有很多经营工艺品的商铺吗?我这里只销售钟表和黄金白银工艺品啊!”

    小茶壶非常失望,接着颇为歉意地说道:“既然这样,就不打扰先生了,我再去别的地方想办法,谢谢!”

    “请留步,我的朋友,能认识你我很高兴,我很愿意帮助自己的朋友......只是,我不知道你所说的玉佩是个什么样的东西。”罗柏亭上前一步,颇为期待地说道。

    小茶壶转过身来,似乎很难下决心,考虑良久,转向麻杆,要过他怀里的首饰盒,来到罗柏亭面前,小心翼翼打开:

    “就这个玉佩,我母亲去世前留给我的,说是两百年前,我妈妈的爷爷立下军功,获得康熙皇上的召见,赐给这块凤凰玉佩,说是一千多年前的汉朝皇宫里的东西,可我对此一无所知,要不是生活所迫,我真不会……”

    罗柏亭已经伸出双手,接过木盒,睁大眼睛细细观察,又请小茶壶两人先到会客厅坐下,吩咐下人上咖啡,找来放大镜,细细查看。

    罗柏亭边上那位金发碧眼、个子很高的男人非常感兴趣地凑过去,两人看了片刻,低声交谈起来,罗柏亭随后去了趟后堂,十几分钟后才出来,接着又与年轻的洋人低声讨论。

    可怜的小茶壶,哪里听得懂两个洋人语速很快的对话,只好望向紧张的麻杆,示意他尽管放心,端起桌上的咖啡,慢慢地品尝起来,眼睛的余光却紧紧锁住罗柏亭两人,抓住他们的每一个细微反应和每一个表情,细细琢磨分析。

    又是数分钟过去,罗柏亭将玉佩小心放进首饰盒,抬起头微笑道:“我的朋友,以我的知识判断,这块玉佩确实有些历史了,但品质和上面的图案很普通,不知道你有没有找鉴定师鉴定过?”

    这下小茶壶心里有底了,但脸上却挂满了无奈:“找过,而且不止一个,包括‘盛隆升’珠宝行那个刚退休的老师傅,可是,他们给出的价格实在是太低了。”

    “哦?能不能告诉我,他们给出的价格是多少?”罗柏亭含笑靠在沙发上,显得彬彬有礼,从容不迫,可那双热切的眼睛时不时飘向矮桌上没盖起来的玉佩。

    小茶壶一本正经地摇摇头:“唉!他们都不怎么好说话,给得最多的是五百个银元,给的少的才三百,和我心里希望的差距太大,你想想,五百个银元能干什么啊?从成都坐船到重庆就要二十几块,我还要去北京,翻山涉水五千多里路,要走一个多月啊!”

    麻杆吓得一个激灵,做梦也没想到小茶壶敢说出这么疯狂的谎言,好在之前小茶壶反复交代过,麻杆意识到自己失态,连忙咳嗽一声掩饰过去。

    罗柏亭与身边的年轻洋人对视片刻,转向小茶壶,和蔼地笑道:“我的朋友,你不用生气,我觉得那些专家们给的价格已经很不错了,这块玉佩虽然有些历史,图案也比较独特,但是恐怕它的价值真的不是很高,不知你心里的预期价格是多少?”

    “我父母生前将这块玉佩交给我时,曾说过这是汉代皇后的东西,价值千金,让我好好收藏,一代代传下去,如果不是生活窘迫,我真不愿意卖,只想抵押以后赎回,可没人愿意让我抵押两年以上,逼不得已,我只好打算卖掉,可就算是卖,怎么也不能低于两千银元啊!”小茶壶说得有些激动了。

    罗柏亭连连摆手:“不不!我的朋友,估计你错了,这块玉佩虽然少有,但是它确实不值两千银元,你的期望太高了。”

    小茶壶呆住了,低下头考虑良久,随后做出一副失望的样子,摇摇头,收起玉佩,递给麻杆,站起来向罗柏亭礼貌致谢:“谢谢先生的盛情接待,我……就不打扰了,谢谢!”

    小茶壶鞠躬完毕,长叹一声,慢慢离去。麻杆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,可又不知道小茶壶怎么想的,只好紧紧跟在后面。

    其实小茶壶半点儿把握也没有,从踏入这个洋行的门槛开始,他一直在赌!

    他赌的是,自己从罗柏亭眼中看到那一抹一闪而逝的贪婪是真实的,赌的是洋人对中国古代文物素来的热切占有欲,赌的是自己的直觉和运气。

    “请稍等——”

    罗柏亭的声音终于响起,小茶壶跨到门槛上的脚定住,这一声如同天籁一般,令他心脏猛然收缩。

    小茶壶缓缓收回脚,转过身时,罗柏亭已经来到他面前,红彤彤的脸上,全都是真挚的笑容:“我的朋友,我很希望能帮助你,我有个建议,如果你同意的话,我愿意出八百银元买下你的玉佩。”

    小茶壶犹犹豫豫地皱起眉头:“这样啊……不行啊,先生,八百银元太少,真的太少了,最低也不能低于一千五百啊!”

    “不不!我的朋友,我可以诚实地告诉你,除了我,整个成都恐怕都没有人愿意出这个高价收购这块玉佩,考虑到我们的友谊,我只能再加两百,一千银元,再也不能多了。”罗柏亭脸色从容,可声音升高,语速加快,显然心底里很在意这件少有的玉佩。

    小茶壶很是挣扎了一番,最后可怜巴巴地转向麻杆,像是征求意见的样子。

    麻杆早已被小茶壶喊出的天价吓得稀里糊涂,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,连忙低下头,闭上眼睛,可麻杆的举止落在两个洋人眼里,变成了不得不低价卖出宝物时的痛苦表现。

    小茶壶深吸口气,徐徐吐出,最后无奈地说道:“这样吧,先生,能不能再加两百块,一千块实在太低了啊!”

    罗柏亭有点儿抓狂了,可又不愿放弃这件难得一见的珍贵玉器,只好咬着牙点头,做出一副割肉的慷慨样:“好吧,你打动了我,我的朋友,我只能再加一百块,不能再加了,这是我所能承受的最高价格。”

    玉佩终于顺利成交,两人在两个守门的本地汉子震惊的目光中走出洋行时,装着一千一百块银元的沉重布袋便压在麻杆激动得发抖的肩膀上,只见麻杆呼吸急促,脚步紊乱,像是行走在云端一样,嘴唇一个劲儿地哆嗦,说不出一句话来。

    小茶壶心里却没有半分喜悦感和幸运感,反而阵阵刺痛,心情逐渐沉重。虽然他不懂玉佩,不懂古玩,但是他确信自己吃亏了,被迫无奈用尽手段卖出去的,说不定是千金不换的国宝级文物,说不定自己已经成为历史罪人了。